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
我的父亲叫简代霖,1939年考入中央政治学校(1946年改为政治大学)学会计。不要学费是父亲考这个学校的主要原因。该校为国民党培养文职干部,相当于中共中央党校,名誉校长是蒋介石。进入这个学校的学生都必须加入国民党。
解放前父亲先后在银行、学校、伪政府工作,做过天津市伪政府会计处的科长。称国民党政府为“伪政府”是毛时代的规定,我填家庭出身都得这样写。我有很长时间感到不解:如果国民党政府是伪政府,那么中国有21年,从1928年到1949年,是没有真政府的。解放后父亲先后在西南贸易部和成都商业学校工作,1957年在成都商业学校任教师时被打为右派分子,开除公职,送劳动教养。1962年,4年劳动教养结束,要摘帽解除劳教的时候,管教干部却告诉他,他没有被打成右派!我父亲问究竟是怎么回事,管教干部说给他查一查。一查发现,他是历史反革命,不是右派。我父亲问:“我怎么被定成历史反革命的?”管教干部说:“你在旧社会干了七八年,哪会不牵挂上一点。”父亲问“牵挂上”了什么,他们不告诉他,也不给他认定历史反革命或右派摘帽的文件。
那么父亲的问题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呢?原来,1956年审干时,父亲顶撞了学校领导。1957年反右,领导决定报复他,想把他打为极右,这样就可以开除公职,送劳动教养。于是多次召开批判会,要父亲交待反党、反社会主义的事实。父亲看如果不把这一切莫须有的罪名都招认了,是过不去关的,于是索性心一横,你们说什么我都认下,于是被定为极右分子。报告打上去,还没等上级批准,领导就急急忙忙宣布开除公职,送劳动教养。结果,因材料实在不足以打成极右,没被批准。可是领导不愿意纠正,还是开除公职,送了劳教。4年劳教结束,档案里没有打成右派的批文,领导只好找一个历史反革命的罪名搪塞,继续加害他。1979年成都商业学校改正他的问题时,又因没有历史反革命的公文依据,只好仍然按照右派改正。就这么荒唐!
4年劳动教养期间,父亲在四川会理铅锌矿采矿,在内江-昆明铁路工地修铁路。那时正“三年自然灾害”,吃不饱,别人偷食堂的红薯,他不敢,怕不能摘帽。解除劳教后,他没有工作,全家5口人只靠母亲的53元工资。有时出去“打工”,干点儿重体力劳动,收入微乎其微,后来就专门在家做饭。他一辈子从事时间最长的工作就是做饭,做了17年饭。
我们姊弟妹三个,受党的教育,在思想上和他划清界限,不和他多说话。他也很小心,不敢管我们的生活、学习。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,觉得自己已经连累了我们,担心自己对儿女施加反动影响。右派家庭的天伦被破坏殆尽。母亲作了21年右派家属,独自抚养子女4年,以微薄的工资养家。我们姊弟妹三人作了21年狗崽子,上学只能读到初中,就业是最差的工作,当知青难以返城。
改正的时候,成都商业学校给父亲补发了700元工资。他给我母亲200元,给我们姊弟妹三人每人100元,算是我们被连累的补偿。我姨妈在最困难的年代每月给我们家寄5元钱,余下的200元给了我姨妈,算是对她的感谢。1998年4月父亲去世。弥留之际,我赶回重庆照顾他。他表示愿意捐献遗体,但我母亲不同意,没有捐成。去世后,他的朋友问我:“你父亲有遗憾吗?”我说没有。父亲曾经说:“我总吃了20年的安泰(不劳而获)。”改正之后他享受了20年的退休待遇。
父亲的情况不是孤例。与他一起劳教的一个人,4年劳教结束之后也被告知没有被打成右派。四川省话剧团有个姓王的演员,也是这种情形。上海师范大学一位老师告诉我,他认识的一个右派,1979年改正时发现没有被打成右派,原单位为了名正言顺地改正,就又把他现打一次右派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