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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五类观察:《黑五类忆旧》—牛歌王

2014年01月19日 综合新闻 ⁄ 共 2793字 ⁄ 字号 暂无评论

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

父亲是村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扶犁手,一生跟在牛后面唱牛歌。父亲十三岁差六个月就学犁田种地了。那时候,爷爷病多,小小年纪的父亲看到别家种下的种子已经发芽,而自己家还没有把种子播下,急得直哭。光哭没用,父亲把念了三课的国文课本交给老先生,回家学做起农活儿。

我家的两头大黄牛力大无比,村子里最强悍的男人也拿它们没有办法。第一次下田,两头不听话的牛像玩皮的小孩,一会儿钻进别人的玉米林,一会儿在树丛中撒野。十三岁的父亲肩上扛着三十多公斤的犁,手里还牵着比他小五岁的妹妹,又要追赶牛,又要照顾妹妹,难为得要死。上犁时,牛不拢扛,村里的人都来围,还是围不过那两头牛。有人建议父亲狠狠抽打它们,用牛鞭迫使它们就范。可是越打越犟,根本无法让他们上扛就犁。一整天都没有犁成地,父亲累成个泥人。晚上喂牛时,父亲发现两头牛的身上伤痕累累,心软了,也心疼了。他用手摸摸自己被碎石划伤的脚,又摸摸牛身上的伤痕,摸着摸着竟哭了。

正在嚼着稻草的牛把头偏过来,看看蹲在他们身后大颗大颗掉泪的父亲,稻草也不嚼了,瞳孔里溢出细细的泪水。第二天,两头让村子里的壮汉们都伤透脑筋的牛,好像改变了。父亲叫它们上扛,它们就乖乖上扛。拉起犁来,不仅舍得出力,而且还顺着犁沟走。父亲高兴得唱起牛歌,牛走得更稳了。一天下来,别人犁出三分地,父亲却能犁出半亩。

父亲把犟牛教得服服贴贴的消息传开了,父亲会唱牛歌而且唱得牛与人都流眼泪的消息也传开了。父亲的牛歌其实都是一个调,里面填充的唱词却千变万化。他唱牛的辛苦,唱农事的艰辛,唱家里揭不开锅的苦日子,唱地里的庄稼与山上的爱情。父亲的歌不仅教乖了一头头犟牛,还把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娶到贫穷的小屋。父亲的牛歌的动人之处,在于他能把日常生活琐事通过牛歌反映出来。爷爷唱过地方戏,也许父亲遗传了爷爷的天份吧。父亲吃苦荞,吃野菜,喉咙磁性十足,随便一哼就是歌。

无词的小曲连接着牛和父亲,他们相互依存,生活在澜沧江边那个小山村。

文化大革命那几年,唱牛歌也得让生产队长审定内容,否则可能成为反革命。有一次,生产队让父亲到山上看苦荞。到了山上,喉咙痒痒的,父亲想,反正只自己一个人,就随便唱了两首。不料有人听到了,报告给生产队长。这下惨了!队干部上线上岗,说父亲唱黄色歌曲破坏生产,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。

这一戴就是三年。三年里,父亲沉默着,不让在喉咙里发痒的牛歌出口。只是夜里家人睡下时,他才在火塘边哼哼,声音极小,只有在松明火下缝补的母亲能听见。

有一天,住村工作队长不知从哪里得知我父亲牛歌唱得好,找上门来。父亲急得直跺脚:“他妈的!谁到公社告我了?”父亲木呐地坐在工作队长面前,小心听着队长的形势报告。父亲最终听明白了,原来工作队长是想让父亲上省城为党的代表大会召开献歌。父亲一下放松了许多,毕竟还是顾虑重重。公社派专人来修改歌词,又在曲调上作了一些润色加工。

临出发前总要彩排一下,可是父亲一听到乐器响就慌手脚,一个词儿也唱不出来。他心怀歉意地对公社领导说:“我只会自己哼哼,一有乐器吵闹就乱了方寸,还是让我一个人唱吧。”是啊,父亲的听众一向是那个叫“平路”的小山村,那依山傍水的田园,那一生耕耘着红土地的老牛,那与他同样命运的父老乡亲。公社领导答应了,建议上面考虑取销合乐这一环。起程时,村里老老小小都聚集在我家,为父亲激动,为父亲鼓劲,为我们一家人能有父亲的优美歌声而感到无比的骄傲。

父亲的牛歌居然在省城获了大奖,给他的奖品是全钢锄头一把,全钢犁头一个。公社书记亲自来到家中表示祝贺,并把公社宣传队的工作机会给了父亲。然而父亲的听众永远是劳作着的人民,只有在辛勤劳作着的人和牛面前,他才能找到兴致,找到唱歌的感觉。父亲到公社后,最后还是被辞退回来了,因为他怕乐器声,怕普通话,怕凑热闹的锣鼓,一听到这些就失声,无法在公宣队工作。

父亲的牛歌从十三岁唱到六十三岁,从大集体唱到包产到户,又唱到土地私人承包。即使那顶反革命帽子戴在头上,他还是没有停止歌唱,只不过是在心里唱罢了,用他自己的话说:“唱着牛歌心里好自在。”

可是当父亲足足唱满五十年时,一场小小的感冒却封住了他的喉咙。他想唱却唱不出来,连说话也说不出来了。他不急。可能是感冒作怪,他平生第一次吃了两粒克感敏,以为就没事了。直到感觉喉咙好像卡着异物时,他才用尽力气对母亲说:“我可能唱不成牛曲了,娃娃家妈帮我看看,我喉嗓子里可能卡着一团东西。”母亲听懂了父亲的话,叫父亲张开嘴。母亲惊呆:“真是的,嗓子里有一个大疮!”父亲有条不紊地安排完农活,才进城来到我家。我没想到会那么严重,带他到县医院检查,竟是喉癌晚期!尽管没有告诉父亲病情,尽管我装得若无其事,但透过满溢在我脸上的忧伤,父亲还是看到了自己为期不远的人生终点。他还是按部就班买他犁地用的犁头,砍伐用的大刀,还用嘴努力地说着自己想唱牛歌的心愿。

接到母亲的信,我回到家。父亲表面上看还与扶犁下田时一样精神,只是说话再也不能挤出一点点声音。从父亲艰难的嘴形里,我知道父亲不想就这么离开与他一起劳作的耕牛,不想离开听着他牛歌长大的儿女,不想离开他歌唱了一辈子的土地。但是现代医术没有回天之力,我们一家人没能把父亲拉过六十四岁的门槛。

就在父亲要走的前一天,一家人围绕他的墓地位置争论不已。人们说,为病重的人打理棺材,或商量下葬的地方,可能扭转病情,但是无论我们如何谈死谈活,还是没能阻止父亲身上癌细胞的脚步。父亲听说我们在谈他的墓地问题,来到我们面前,用颤动不已的手写了一段话:“你们都不要争扯了,我死后你们就把我埋在我学犁田做活的村子边,随便一个地方都行,不要占了粮食地。只要是在我唱过牛歌的地方,我的灵魂都会找到天堂。”

补白:那是一个下午,只见同学们纷纷往学校门外跑去,我也好奇地跟着跑出校门来到大街上。我从人群外钻到里面,只见一队戴着高帽子、敲着锣鼓、自报姓名的牛鬼蛇神走了过来。我往前凑了凑,忽然看见一个戴着黄边眼镜的牛鬼抬起头朝我看了一眼。这一看不要紧,我惊得差点叫出声来,他竟是我亲爱的爸爸。快初中毕业时,我随父亲在大年三十那天一同被遣送到农村。到了这里我才知道,农村的地富子女除了和我们一样不许入团、入党、参军、招工之外,处境竟和他们的地主富农的祖辈完全一样,天天挨批,“磨子不转打驴子,生产不上斗分子”。没有了地富分子的村子,地富家庭的子女就成了斗争对象。有一个地主的儿子,解放时才是个15岁的中学生。由于他父母解放后早早去世,村里少了斗争对象,抓革命促生产时,他就头上顶着高帽子,脖上挂着地主分子牌子,弯着腰供贫下中农唾沫飞溅地谩骂批判。斗争他的大队党支部书记竟然是他中学的一个同桌,而该同桌那时之所以能上学,还多亏那个死了的老地主的慷慨资助。这个地主的儿子一直打光棍,40岁刚过的人背已驼了,眼神呆滞无光,脸上的皱纹看上去足有60多岁,每天低着头干队里最脏最累的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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