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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五类观察:《黑五类忆旧》—父亲的眼泪

2014年03月04日 综合新闻 ⁄ 共 1302字 ⁄ 字号 暂无评论

孙天星 转自 纵览中国

小学二年级时,有一次在外面玩耍,与一个同龄的玩伴吵了起来,还动了手,我稍占上风。我悄悄回到家里,没敢告诉父亲,以为事情就过去了。大概半个小时的光景,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声,由远及近,不久就听到了叫骂声。我听出是刚刚和我打架的那个孩子的声音,心中暗暗叫苦。原来那家伙不服气,一路叫骂冲我家而来,手里还捏着一块砖头。他身后还跟着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的观众。那时孩子打架,哭闹叫骂是很普通的,通常不会吸引如此多的观众。是与我同龄的这个八岁孩子叫骂的内容吸引了大家。他没骂我,而在叫我父亲的名字,每叫一句还加上一句充满童稚的恶狠狠叫骂声:“某某某,大地主,地主狗崽子,我X你XX!”

父亲当时虽是管制对象,但还是学校校长,母亲是公社医院妇产科医生。父亲一直老老实实做人,谨小慎微,从不敢惹事。父亲也听到了叫骂声,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朝外面瞅了一会,然后回头盯住衣衫不整的我,明白了。他仍然站在门口,一动不动,脸色阴沉沉的。这时门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,那孩子看到这架势,早已不哭了,而是一遍又一边叫喊我父亲的名字,每一次都在前面加上越来越侮辱性的形容词。我发现,最让父亲紧张的是“地主”、“大地主”。门外每传进这两个词,父亲紧紧握门把手的手都颤抖一下。

那天父亲一直没有开门出去。两个哥哥也在家,他们都是大孩子了,气得脸都紫了。足足有半个小时,不知是那孩子骂累了,还是被好心的邻居劝走了,外面没有了声音。可是房间里却传出了声音,是父亲害怕邻居听到而压得低低的呜呜的哭泣声。我们兄弟几个站在那里,吓得一动也不动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像孩子一样哭,我原来以为做父亲的是不会哭的。哭了一会,父亲抬起头来对两个哥哥说:“你们的弟弟不懂事,你们也不懂事吗?你们要管住他,不要和人家吵架,你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?你们不知道我们有多难吗?人家今后打死你们的弟弟,也就是打死一个小地主。街上每个人都能骂我们,我们要让着所有的人,知道吗……”

父亲说得很白。他说:“我们是地主,是贱民,就是你弟弟也没有和别的小孩子吵架打架的权利。他还不懂,但你们今后得看住他。”父亲说了很久,而且都是对两个哥哥说的。其实父亲不必说那么久,当时我已完全懂事了。我只是无法完全控制孩子的天性,在外面玩耍时会不知不觉间和小朋友闹矛盾。父亲的哭声结束了我的童年时代。后来在整个小学,特别是在随州市草店公社利民小学读书期间,我夹着尾巴做孩子,打不还手,骂不还口。最悲惨时,有些高年级的孩子只要喊一声“地主崽子过来”,我就会收起一个孩子的心,乖乖地过去,甚至曾经被命令从他们的裤裆下钻过去。

我没有任何反抗。就在我们家乡不远的地方,有人大义凛然地把地主狗崽子丢进水井里活活淹死,不用负任何责任的。父亲是老师,他知道这些事,更知道当时是一个什么世道。有段时间我一度误解父亲,认为他太软弱,但后来我理解了他。当时作为我们这类人,压根儿就没有软弱和勇敢之分,我们根本无法和整个强权对抗。要想幸存下去,要想活着,唯一的选择就是软弱和屈服。

这是我小时候唯一的一次看到父亲在我面前哭泣。后来我再也没有让他在我面前哭过,虽然我付出的代价是整个童年和一个正常人的成长环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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